聽話的小女孩—個人創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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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我認識她開始,她就是個聽話的孩子,非常乖巧,順從。只要她的母親需要幫手,去雜貨店買醬油,買鹽,買糖,通常母親第一個叫的,一定是她,因為她不會像哥哥姊姊那樣心不甘情不願地推三阻四。當然,母親更不可能要弟弟去做這些雜事。

然而,她並沒有因此而得到母親特別的寵愛。事實上,除了乖巧聽話,外加節儉的好習慣之外,她也沒有什麼可以讓母親稱讚的了。 她的長相普通,身材乾瘦,而且身體一直不太好,常常生病。有一回,母親端著剛煮好的湯要上餐桌,哪知道那個孩子蹲在地上。就這樣,我看著滾燙的熱湯在她的臉上跟脖子上留下了不小心的記號。『你這個孩子,幹嘛擋在路中間啊!』母親堅持是孩子的錯。也不知道是出於愧疚,還是天性,母親還是特地幫她買了一些昂貴的藥品,試圖想要彌平那個意外。然而記憶不容抹去,傷痕依舊若隱若現,彷彿是刻意要提醒母親,她的存在。

至於學校的功課,就更不用說了。母親向來對她就不抱任何期望,隨便她去了。跟其他三個孩子比起來,她天生的資質就是比較差。母親是懂得『因材施教』的。大哥倒是有些羨慕她,不用成天給媽媽盯著做功課,也不用被追著分數打。而她則是羨慕大姊,功課好,又多才多藝。家裡四個孩子,從來不需要買作業簿和鉛筆,姊姊贏得的獎品夠大家用的了。家裡客廳的那面牆,早就貼滿了姊姊的獎狀(櫃子裡還有一大疊,有時姊姊會去數一數自己輝煌的功績)。乖乖的把作業寫完是她唯一做得到的。至於課業的內容,我想,她不瞭解,也不需要瞭解。

我一直覺得她是個孤獨的孩子。儘管有哥哥姊姊,還有一個弟弟,家裡算是熱鬧。但她最後總是落得獨自一個人玩。哥哥年紀最大,總是跟著鄰居的男孩子們四處玩耍去,通常都是到了天黑,母親在稻珵上大聲喊叫幾次『吃飯啦』之後,才會出現。聰明的姊姊,很得媽媽的喜歡與信任。也因為是大姊,因此被賦予照顧弟弟的責任,於是姊姊和弟弟總是形影不離。難得拿到一點零用錢,姊姊會帶著跟弟弟去買糖果,而且要弟弟發誓,絕不能讓其他人知道,尤其是二姊。玩遊戲的時候,姊姊會幫著弟弟。弟弟惹禍的時候,姊姊會幫著弟弟隱瞞。只有當弟弟跟姊姊吵架時,才會找她這個二姊結盟,排擠大姊。不過,通常沒過兩天,弟弟就會因為姊姊手上的糖果而回到姊姊身邊。於是,我看著她回到屬於自己安靜的角落,一次又一次仔細地數著存錢筒中的銅板,等候著母親的呼喚。

她也曾經懷疑,自己到底為什麼會出現在這個家庭。是不是母親在醫院抱錯了孩子?還是媽媽從垃圾桶撿來的?不過,她知道這是不可能的,因為常常有大人把她跟姊姊誤認為是雙胞胎。也因為姊妹長的太像,認識姊姊的老師們,一看到她總會皺起眉頭地說:怎麼在功課上,跟姊姊差這麼多?有位老師甚至直接點出她心中的懷疑,要她回家問問,是不是真的是姊妹。儘管心裡覺得受了委屈,她什麼也沒說,只是把頭給垂了下來,接受老師的嘲諷。回到家,一半算是訴苦,一半也真是想要知道答案,她把事情告訴了母親,母親口氣平淡地跟她說,她天生就是比較笨,老師也沒說錯什麼。她的頭,垂的更低了。

不過,她真的很聽話。不管是在家裡,還是學校,只要是大人說的話,她都會乖乖的順從。我幾乎沒有看過她跟大人頂過嘴。有時候,當哥哥姊姊在回嘴的時候,母親會用近似稱讚的口氣說:『你看看,妹妹那麼乖,從來就不會頂嘴,怎麼不會想要學學她!』但是她並沒有從這樣的稱讚而得到甚麼好處,相反地哥哥跟姊姊反而因此而更加討厭她,更要排擠她。其實她不是很明白母親說這樣的話是什麼的意思,不過她也不敢追問下去。她也不了解哥哥姊姊的排擠,她什麼也沒做啊。到底乖乖聽話是對,還是不對?她其實是很疑惑的。

這樣的疑惑並沒有困擾她很久。畢竟,不愛聽話的哥哥姊姊,可是經常挨媽媽揍的。看著哥哥姊姊哀嚎痛哭,她嚇壞了。『你敢學著不聽話試試看!』母親把最後剩下的一點怒氣丟向在一旁觀看的她,然後帶著弟弟走開。於是她便決定,不管對不對,起碼乖乖聽話就不會必像哥哥姊姊那樣挨打(雖然她偶而也會莫名奇妙的得到一頓揍,不過那似乎與聽話無關)。哥哥姊姊要排擠她,就排擠吧,她其實也漸漸習慣了。她非常不想挨打。已經不夠聰明了,還敢不聽話,她肯定會被母親打死的。 於是,她一直都是個聽話的孩子,一直都是。

去年年底,她跟我說想要辭掉工作,休息一段時間。我很替他高興,但也有些驚訝。她其實已經嚷過幾次想辭職了,我知道她這份工作很累人,但也知道她對金錢不是那麼放得開的人,她總是說需要錢。因此,她總是要自己先找到下一個工作,才敢辭掉手上的工作。找了時間跟她吃飯,我問她怎麼會有休息的想法,她跟我說,『再做下去,命都沒了。』原來她身體不舒服已經看了好一陣子的醫生了。可是醫生似乎一點辦法也沒有,給的藥吃了跟沒吃一樣。一緊張,疼痛立刻發作。醫生告訴她,是壓力。 『誰沒有壓力啊?哪一個工作會沒有壓力?到底是什麼樣的工作會有這麼大的壓力?』壓力大到必須停止工作,這對從小做到老的母親來說,可真是不可思議。但是畢竟她現在已經嫁為人妻了,既然她的丈夫同意,母親也不太好意思多說些什麼,最後只是悻悻地說,那就休息吧。她的腹部彷彿又挨了一記似的抽動了一下,悶悶地,悄悄地,疼痛又來了。她的疼痛,像極了游擊隊,總是在她毫無防備之下突襲著她。突如其來的一句話,一個眼神,一個動作,都足以釋放出身體裡蟄伏著的那頭巨獸,慢慢地將她吞噬。最後,她成了待斬的死囚,整天就把頭掛在邢台上,隨時等待著斧頭落下的那一刻。

她向我求救。怎麼辦?辭掉工作,是不是個錯誤?會不會再也回不了職場了?到時候再找下一個工作,新雇主問到為什麼休息這麼久,該怎麼回答?不能承受壓力的草莓族,哪個雇主會要啊?要不然去找個兼職的工作做好了?每天待在家裡要做什麼?總不能一直閒在家裡啊!母親的話,終於在她的心中發了芽。 我看到了她內心的恐懼與焦慮。她仍舊是當年那個聽話的孩子。 從她決定當聽話的小女孩那一刻開始,她就已經將那個企圖長大的自我緊緊鎖在櫃子的最深處,不讓她有一絲機會可以出來擾亂她。她一向是一個口令一個動作,不需要思考,也不用需要問問題。她不正是因為聽話,才得以順利長大的嗎? 出了社會開始工作,她謹記著母親的教訓,知道自己資質不夠好,因此必須比別人更努力。我一次又一次看著她眉頭深鎖,眼睛直盯著手上的文件,努力找出問題所在,並尋找可能的解決辦法。為了完成主管交辦的工作,她經常得工作到半夜才離開辦公室。不得已時,她會向同事求救。但有時候,真的解決不了了,只好向主管報告。他戰戰兢兢,彷彿一個做錯事的小孩,等著大人的處罰,但主管並沒有處罰她,只回了她說:『我來處理好了,你去做別的事情吧。』於是,她又安靜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,低下頭來繼續工作。

她知道她活該被壓在最底層。 然而,她總是在一家公司待了幾年後出乎老闆意料的遞出辭呈。老闆們無不極力慰留,不能接受這樣積極努力的員工想要離開。於是,她總是得想盡辦法提出一個又一個的理由,老闆們則是訝異地聽著那些從未聽過的抱怨。老闆甚至給她請了個助理分擔她的工作。她卻轉頭跟我說:『多了一個助理,老闆只是給我更多工作。而助理不會做的,還不是又落在我頭上!』助理是新人,總是有不會的的地方,不能教教他嗎?她怯怯地回我:『花時間去教他,我自己的工作就做不完了。』 她向母親解釋,她再也忍耐不下去了。彷彿是薛西弗斯的懲罰一般,當她越努力的去完成工作,老闆就會丟給她更多的工作。她無法理解老闆為何如此不公平,總是把工作丟給她做。她也無法理解,為何同事們可以有各種的理由與藉口,輕易地把自己不想做的工作給推掉,而最後總是她要承受,她卻一句話也沒有。 她只有一條路可以選擇:忍耐,直到她再也不能忍耐為止。 『社會競爭這麼激烈。其實有工作就很不錯了。哪一個工作不辛苦啊?』(事實上,她的母親想說的是:像她這樣的人,是沒有資格挑剔的)。再忍忍吧,再多努力一點… 我看到了她的掙扎。有時候母親說膩了這些話,就也會丟出,那就辭掉啊,這種話。『你看你姊姊,那麼獨立。什麼事情都能自己做決定,不用來問我。有本事就像姊姊一樣,找個輕鬆的工作做啊。』她的腦袋嗡嗡作響,腦海中回盪著母親的每一個字,然而她卻完全無法瞭解那是什麼意思。 只是這一次,醫生提出了嚴重的警告。她得想辦法解除她的壓力,否則她的身體將不堪負荷而倒下。

她突然發現,自己面對的居然是死亡。而這同時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發現自己生命的存在,她這才發現自己活著這件事。 那麼在這以前她到底是在做什麼?突然間,她看見一個瘦弱的小女孩,從黑暗處出現,開始向她提出一個又一個她不知道如何回答的問題。她的腦袋再度出現空白,傻傻的重複著那些問題。她懷疑自己是否就要崩潰,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個陌生的小女孩。『我是不是瘋了?是不是該去看精神科醫生?』我望著滿臉困惑的她,這該從何說起呢。 看著坐在牆邊哭泣無助的她,小女孩走向她,緊緊的擁抱著她。『哭吧,盡量的哭吧。哭完之後,我還有好多話要跟你說。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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喬的閱讀筆記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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Written by 喬的閱讀筆記

對我來說,人生就是一場不間斷的閱讀過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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