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一陣子,終於撥了空去看了外婆。上一次去看她,已經是一年多了。阿母過年前提醒我,很久沒去看看老人家了,要我找個時間去。
那天的天氣好的不得了,時序是初春卻彷彿是夏天。我像小時候一樣騎著腳踏車,彎進外婆家的竹牆。竹牆後的紅磚牆已經開始傾頹,陽光穿過這些破敗的屋頂,透過古早的窗縫射出,像是給屋內打上了燈光。我隱約看到了孩提時期的自己在那三合院聚落的每一個房間,每一個角落中穿梭,探索。那些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。三合院聚落如今只剩外婆一人駐守。
我在那個再熟悉不過的客廳裡坐著,靜靜聽著80多歲的外婆訴說過年前兩次進出醫院的前後經過。外婆總是講的鉅細靡遺,每個細節都不放過。『你阿母沒有跟你說?』忍不住,我頻頻拭淚,心頭揪著,一句話也說不出口。 外婆倒是沈著:『阿孫仔,毋好吼。阿嬤共你講,阿嬤吃到遮爾濟歲矣,有夠矣。阿嬤若走,恁攏毋好吼,bô-ah 緊。到時候,共阿嬤燒燒咧,用一個細細ê位子在公媽邊仔予我就好矣。莫想欲共我佮恁阿公埋做伙(阿公是土葬的)。恁阿公挵遐ê代誌(喪葬儀式的過程),舞甲毋知為什麼,恁四姨攏無袂來往矣。我無愛按呢。』
外婆坐在以往一向是外公所坐的位子上,繼續說著一些過去的事情,最近的事情,交叉著。
講起了她幾個從小被送養的女兒們。「拄生恁媽媽,恁阿祖(外曾祖父)偌疼咧!後來相連紲生查某ê,恁阿祖就無高興啊。後來因為恁一個叔公仔佇厝外口那條溝仔底淹死,算命ê說,三阿姨若無送予別人飼,嘛會綴咧淹死。阮才共伊送予捌人(童養媳)。恁四姨仔是因為另外彼个叔公仔無生,所以共恁四姨仔予伊做囝。後來六姨仔嘛是送人養,因為算命ê又閣講,六姨仔佮大舅仔相剋,若無共六姨仔送走,大舅仔會沒命… 』
外婆不停的說著一些我聽過,沒聽過的家族歷史,我則一邊聽,一邊看著她背後牆上的照片。外公一向喜歡拍照。牆上有外公外婆一起出遊的照片,跟曾孫子合拍的照片,女兒們的照片,卡拉OK比賽的照片… 。看著看著,我的淚又忍不住了。外公已經往生了快10年了吧。
離開外婆家之後,那天的記憶卻一直在我腦海中與童年時期的記憶交雜著播放著。 我甚至試圖記起當年那個三合院聚落完整的樣貌(因為有些區塊不屬於外公外婆家,我們不能隨便進入)。突然間,腦海中浮現出外曾祖母的相貌,頓時,我情緒強烈波動,淚怎麼也止不住的流。 我不懂,為什麼會這樣?我究竟在哭什麼? 那種感覺叫『思念』。我老公這麼對我說。
後記:第一次寫這篇,是在2013年3月。外婆在2019年過世了。外婆家離我家不遠,騎腳踏車約10分多鐘就會到。小時候幾乎每個暑假都是在外婆家度過的。所以長大後一直都還會去看看外婆,陪他說說話,尤其是外婆獨自一人搬回老家之後。
但在外婆的喪禮上,我跟我哥一家人被當成像是外人一樣。除了到靈堂上香,什麼都沒有。我完全不記得外婆曾經跟我交待過這些事情,更不知道最後外婆是如何被安排的(但確實是火葬)。四阿姨那天也真的就沒出現。
今天不小心看到這篇,才又想起這些事情。好好地哭了一場。當時寫這篇的時候,思念的是查某祖仔。今天思念的已經變成了外媽。原來阿媽講ê話是用華語寫ê,kin-á-ji̍t 共伊改做台文。這才是我佮阿媽講ê 話。